俺就是林大元

老母在卅八歲那年因腦血管崩裂，雖然九死一生搶救回來，卻產生後遺症，併發失智和癲癇症。大約一九九三年時，老母經常全身大抽筋，一發作就是從頭頂到腳底、手指尖每一個部位都抽筋，當時我們都不懂，也因我經常在外鬼混不回家，老母一連抽筋幾天沒人關心，腦細胞可能就這樣抽壞掉了。

自廿七年前病發至今，老母每次發作就加藥控制，現在藥已用到最重劑量，導致行動緩慢，看似八、九十歲的老婆婆，常有人問媽媽幾歲？我說六十五歲，「年歲不大嘛！」通常得到這樣的回應。

因年歲漸大，體重過胖，加上行動困難，還經常跌倒，種種原因迫使我們考量藉由腦神經外科將放電部位切除。去年底經過一連串檢查，老母住進神經醫學中心，腦部被貼滿線路，接著儀器連接監控室監測腦波。

我們住在雙人房，因監測需要，燈光必須廿四小時亮著，我和妻子陪伴老母在大日光燈下勉強闔眼、似睡非睡，非常痛苦。第二天，老母開始大發作，整個身體僵硬到無法攙扶；加上頻尿，平均五分鐘小便三次，等於包尿布還比較省事的狀態。

強光照射加上不斷服侍老母，實在疲累不堪。第二天中午，在精神狀況最壞時，鄰床來了一位年僅十一歲的小妹妹。她出生六個月後就被發現患有癲癇，每天最少發作一次，成長與智能都因此受阻。

小妹妹家住南投，她的父母看起來年紀都不小了，我們先打招呼表示友好。小妹妹的媽媽先暗示性的告訴我們，孩子晚上會吵，因凌晨時分腦部會放電抽筋。她說，這麼多年來都是在睡夢中被女兒吵醒的，過程很可怕。基於愛心，我們向她介紹專門服務身心障礙家庭的「天使心家族」，沒想到她馬上反駁：「沒有用啦！治不好啦！我們試過太多次了！」經過我們耐心向她解說，通常是父母先被幫助，孩子才有希望……，漸漸的，這位媽媽開始聽得進去。

我們也提到天使心家族創辦人林照程先生的故事。他們夫妻都是優秀有名的音樂家，卻生出兩個重障兒，過程艱辛並受盡屈辱。正當最無助絕望、快走不下去時，他們靠著基督信仰，擦乾眼淚，重新看待他們的孩子如同上天所賜的可愛天使，最後還成立了天使心家族，幫助無數的家庭走出陰霾……。語畢，眼前這位媽媽也告訴我們，她的孩子走路困難，經常遭受異樣的眼光，在學校也沒能受到良善的照顧，令他們心力交瘁。

深夜，病房強光照射，我已疲憊不堪，而小妹妹開始用宏亮的聲音叫媽媽，我算了一下，每五分鐘喊叫一次；從暗夜到早晨，頻律不減。我聽到媽媽壓低聲音阻止女兒出聲，但怎麼可能？小妹妹吵得全部的人度分如年，情緒幾近崩潰；凌晨三點大發作時，還驚動護理人員前來緊急處置。

到了早上，這位媽媽幾乎不敢正眼看我們，一副犯錯的樣子，實在叫人心酸。才一個晚上，我被折騰得腦袋快炸掉了，但這位媽媽卻守護了十年四個月！我看到她萬般安撫、耐心呵護著孩子，毫無怨言與責怪。

小妹妹腦部放電頻繁，很快就監測到所需的資訊，兩天後便出院，與我們道別了。曾看過紀錄片《一首搖滾上月球》，描寫六位罕病兒父親的故事，如今親眼看見，真是覺得父母恩情的偉大與浩瀚；而那位天使心的媽媽身影，也會永遠留在我心中。

昔日，帶孩子出國看雪景；今日，換孩子帶著老爸上山去賞雪。

記得三十多年前，眼看家父漸漸老邁，他一生節儉，不曾出國，於是選在某次寒假，三代同堂，到韓國及日本旅遊一週，每天晚上都由家父洪慶常長老帶領全家人一起晚禱，向上帝獻上感恩。

在韓國旅遊的最後一天，當時小學一年級的老么用台語摻著華語說：「爸爸，明天我們去日本就要ㄎㄠ、（哭）阿公了。」霎時，我楞了一下，這句話令我掛慮七十五歲、走路功能正在衰退的「阿公」，是否會抵擋不住日本的寒冬？除了求上帝眷顧，也叫老么說個清楚，這句話是什麼意思？他回答說：「爸媽都不會日語，只有阿公會講日本話，當然我們只有ㄎㄠ、（靠）阿公了。」真是童言無忌。

那天晚禱時，老么又說：「這幾天睡覺之前，我們三個小孩在房間都輪流禱告，但上帝都沒聽小孩的禱告。爸爸，你是大人、是牧師，你的禱告上帝會聽！」孩子說他們祈禱「希望看到下雪」，但在韓國那幾天都是藍天無雲，何來下雪？內人解圍說：「我也禱告，求上帝不要下雪，因太冷了，阿公和媽媽會受不了！」我心中則是祈求上帝，讓一家人到日本時可以看見雪中美景。

第四天，我們在日本京都過夜，清晨醒來，看到落地窗外飄雪美景，我很興奮地告訴孩子：「下雪了！」三個小孩都跳起來歡呼，穿好暖和的衣服，快樂地奔向戶外玩雪球、堆雪人，玩得不亦樂乎，久久才回旅社。

經過許多年，孩子都長大了，各自建立家庭，老二純恩結婚後住得離我們寓所較近，互動較多。不久前，「帝王級寒流」來襲，一月廿四日週日清早五點半，女婿帶著他們一家四人上五指山賞雪，再匆匆下山，趕赴南港教會上午十點的禮拜。下午，他們把半山腰美麗的雪景相片寄過來跟我們分享，我看了很驚奇，也興起想去看看的念頭。

晚上，女兒打電話來，太太便問她：「老爸問五指山如何搭車？」未料女兒爽快地回答：「我放寒假了，明天帶爸爸去看雪景！」

隔日清晨，女兒開車來接我，我們先到汐止火車站附近停好車，再搭乘市區免費公車909小巴向五指山前行。途中車水馬龍、走走停停，車程約二十公里，走了一小時，終於看見道路兩旁樹上的白雪，以及遠處白綠相間的美景山境。這是百年難見的景象，在台北近郊海拔600公尺的半山腰就能看到下雪，真是興奮。

想當年，是我帶著孩子去賞雪；現在，孩子長大了，換他們帶著老爸去賞雪！

對於生小孩一直抱持著順其自然態度的我們，婚後五年迎來了長子，正式告別「雙人枕頭」的生活，從此世界天搖地動，原本熟悉的生活步調，如今再也抓不住了。雖然懷胎時有緩衝時間可以多少做點心理準備，然而實際上，孩子出生後仍然面臨了許多難以調適的狀況。

為了照顧孩子，評估兩人的收入與作息時間後，決定由我休半年育嬰假。根據勞動部統計，明明是雙親都能申請的育嬰假，卻只有17％由男性申請，而我有幸躋身其中，成為少數的育嬰老爸。育嬰假開始後，才深深體會上班遠比照顧小孩容易得多，與其說是休假，更像是辛苦的進修。

身為育嬰老爸，沒有那種用腳泡牛奶的時候，一開始除了晚上必然的睡眠不足，白天也在餵奶、洗屁屁、換尿布與哄睡的循環中度過。孩子睡著了還不放心，不時要確認一下還有沒有呼吸；有時找不出原因的哭泣，更是讓人手足無措，沮喪不已。折騰一整天下來，育嬰不僅是生理上的疲累，更帶來心理上的挫折。

經歷這些，我完全能夠想像產後憂鬱是怎麼回事，更何況我還比一般媽媽少了親餵母奶的壓力。幸好我還算樂觀，心裡總想著有機會能親身經歷這一段，也是生命中難得的回憶；藉由育嬰，更能體會母親的偉大。

在家育嬰是要付上代價的，俗稱「媽媽手」的狹窄性肌腱滑膜炎就這麼找上了我；原來用心帶孩子，會這麼「痛不欲生」！右手因而戴上護具的我，再也無法負擔原本由我包辦的洗澡工作，雖然太太笑我「真是豬一般的隊友」，但仍然毫無怨言的在下班後接替我，捲起袖子為小孩洗澡。

雖然我們很努力不要讓小孩成為兩人生活的重心，心裡時時惦記著，不要成了新手父母就忘了怎麼做甜蜜夫妻，但是為了照顧什麼都無法自理的嬰兒，最需要的就是時間與耐心，而這兩者加起來，也必然佔去大多數的精力，只能努力利用相處的品質來彌補時間的不足。

我不喜歡「有了小孩生命才完整」之類的說法，因為無論單身一人、夫婦兩人，都能有完整而豐富的生命；若非得有小孩生命才完整，補救的方法不是生小孩，而是需要先面對自己有缺陷的人生。有人喜歡用聖經中的話「生養眾多」來祝福夫婦，我覺得是很大的壓力；下一句「遍滿全地」，更是難以達成的標準。或許我們可以從這段經文的目的「負起責任管理世界」做起，生養的數目不重要，用心教導、幫助孩子善待土地及其上的生物，才是更要緊的事。

沒辦法用語言溝通的新生兒，無疑會面臨許多挑戰與情緒，也因此有機會發覺父母能付出的程度有多大。這些時間、精神與興趣的犧牲，是因著喜悅、責任而來的自願給予。我很清楚，這種付出是一廂情願的，不應該期待孩子未來有所回報，因為孝不孝順從來不是看父母付出多少心力，而是孩子體會到怎樣的親情。

我常對妻子說：「與妳結婚實在是相當幸運，這或許是一生最幸運的事，難怪統一發票什麼的總是沒有好運氣，因為全都花在妳身上了。」這句話在孩子出生後有了新的體會。在妻子成為母親的過程中，我看到了以前不可能有機會認識的她，與這樣豐富的另一半相處，讓我更加愛她。

我認為生養小孩最好的優點就是能認識作為母親的另一半。儘管時間被小孩給纏住了，但對我來說，最重要的人還是妻子，那是婚禮中我承諾要照顧一輩子的人。未來孩子也有自己的生活，會找到心儀的對象，我也期待他將對方放在生命的第一位，如同我一樣，將他的媽媽放在第一位。

人家總說，順境中會忘記神，唯有在逆境中才會想起祂；不過對我而言，每每看著妻子時，我就時時想到上主，祂對我真好，也讓我很努力地要讓妻子有相同的感受。我們雖然都不完美，也無法靠著對方達到完美，但是藉由相愛，克服了那些差異，這是我人生中最美好的體會。

【幸福練習】找個安靜的時刻，細細體察為愛付上代價、犧牲自我的美好經驗。